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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总有一些人赖债不还，于是催生了一个不完全被法律认可的灰色江湖——第三方催讨机构和职业追债人。电话威胁、亲友被骚扰、“专员”上门，甚至人身威胁、绑架、殴打……这些影视剧中常出现的追债桥段，在现实中会被用到吗?近日，大河报记者张瞧化身“法务专员”，亲历哈尔滨的讨债江湖，走近“追债人”这一边缘化职业，揭开灰色链条背后的秘密。
案例
家住中原区嵩山路与长江路交叉口附近某小区的郭先生向大河报报料称，从5月底，一名自称受某银行委托的第三方催讨机构的男子不停给自己和妻子打电话，称如不立即还款将采取非常手段。催讨机构窃取了郭先生的通话记录，将近期与他联系的亲朋好友的电话打了个遍，先后有好几位朋友给郭先生“捎话”。“他们甚至知道我3岁孩子的名字，还在儿童节当天打电话骚扰孩子的老师。”郭先生说，催讨机构涉嫌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严重扰乱了他的生活。
人物
老K(化名)，30岁出头，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曾参加三次司法考试均未通过，2010年接触讨债这个圈子。如今，他带领着20多名职业讨债人，在哈尔滨讨债圈内混得如鱼得水。
6月9日下午，大河报记者与老K约定碰面。老K的形象与记者想象中有很大出入，他身高约1.75米，体型偏瘦，长相白净，说话幽默风趣。老K告诉记者，他手下的讨债人必须满足几个条件：男性，身高在1.80米以上，较好膀大腰圆，绝对服从他的领导，有口才，会演戏。“我们必须要在讨债的时候，在人数、声势上帮委托人瞬间震慑住对方!”
干这行风险大，绕不开软暴力
老K称，2011年民间借贷危机爆发，兑付危机波及哈尔滨，要账的不少。如今，哈尔滨明里暗里开展“债务清偿”业务的公司有200余个，多藏身在各大写字楼内，而私人组成的讨债队伍更是数不胜数。哈尔滨甚至有催讨机构接手一些股份制银行的信用卡欠款追缴业务。“通常情况下，银行自行追讨的效果很差，走法律途径追债又太费人力、精力，这时银行就会委托催讨机构进行追讨。”
“这些年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目睹了无数次因钱兄弟反目、朋友结怨、夫妻成仇的事。”
“正常的债务关系能够用正当手段来解决较好，可当债权人的权益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得以保护时，你说他该怎么办?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肯定得想办法挽回损失。当我们介入时，也就是双方真正撕破脸皮的时候。”老K坦言，追债人可以说是与债务人天天“斗智斗勇”，在实际操作中软暴力追讨难以避免。“干我们这行的风险极大，会用到一些打法律‘擦边球’的灰色手段，但我们也会采取一些手段保护自己。”
老K说他们一般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给欠款人，反而会用偷拍设备留下讨债时的影音资料，“一些经验丰富的老赖，会先采取羞辱和殴打等方式激怒讨债人，万一报警，产生纠纷时我们也好有个证据。”
车钥匙?手表?不，这是讨债人所用的隐秘摄像设备
佣金可高达所追款项的50%
小H(化名)是哈尔滨讨债圈子里响当当的人物，自称2006年接触这个圈子，如今开有一家商务调查公司，有专业讨债、调查等30余人可供随时调遣。
小H告诉记者，催讨机构往往通过网络、小广告等渠道宣传自己，委托人联系上催讨机构后，会具体沟通案件情况。一般会根据债权人的描述来判断这个案子能不能接手。有把握就接，没把握的话不管回报有多丰厚，都会放弃。“有些团队只接对私业务，有些则只开展对公业务。因为有的觉得私人业务好做，有的觉得对公业务好做。我们的团队是公私业务都接，但不接债务关系不明晰的案子。”
“拖字诀”是所有不愿还款老赖的惯用招数，是许给债权人的一个遥遥无期的梦想，看着近，却怎么也抓不住。老K和小H则表示，快则一两天，慢则一周到一个月之间，他们就能帮委托人讨回积年欠款。佣金则根据案件操作的难易程度和金额大小来商定。一般在10%到20%之间，较高可达50%。
“利润和风险有时候绝对是正比。”老K说，他一年挣几十万很轻松。“一个大单做下来赚的钱能歇半年，但为了维持公司的业务开展，得一直接单。”小H告诉记者。
每个案件要根据情况“对症下药”
小H称自己的公司有拿会计证、律师执业证的员工，绝对使用合法的方式为委托人追讨债务，不会给委托人带来任何麻烦，事先会签订相关合同，出了事由自己公司负责。
“前些年拿着棍棒、揣着刀子要账的事儿多了，打架斗殴、扇耳刮子、关黑屋这样的事也是轻车熟路，可现在这些手段早淘汰了!没有底线的人都在号子里修炼呢。”当记者问到如今的追讨手段，小H讳莫如深，只说每个案件要“对症下药”。“我们在催讨时会分析债务人的社会背景、性格喜好以及活动规律。对方怕什么就整什么，有什么弱点就抓什么。”
能否找到债务人，是追债业务的核心。小H称他们引进了手机实时监控摄像头，可以记录“老赖”行踪。得益于庞大的人脉资源，公司还提供寻找失踪企业和个人、寻找逃逸债务人、核实债务人的转移资产、寻查转移存款和财产的业务。
“你敢欠债不还，我就敢死磕到底。”老K说了几个如今圈里惯用的讨债手段：红色油漆家门上写大字已被淘汰，改用打印纸糊满大门，纸上满是对欠债人的控诉;拿着借条天天派人往债务人公司或家里跑，软磨硬泡地“跟”，让对方烦不胜烦;暗地里给债务人车辆安装GPS定位等技术手段，迅速、准确地掌握其行踪……
“不怕债务人报警吗?”记者问，老K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债权人是冤大头，咱怕啥?一般经济纠纷没发生治安案件，警方是不会插手的。”
常见骗局
小H和老K告诉记者，据他们了解，圈内人手头案件较多的还是由民间借贷引起的经济纠纷，保守估计能占到委托的八成以上。
信誉优质的借款人突然跑路
#p#分页标题#e#老K讲述了一个案例：A经朋友B介绍认识了C，C称手头紧，需15万元小钱救急，与A签订了3个月的借款合同，并约定了较高的利息。当两个月零几天过去时，C便将本金连同约定利息提前打到A的账户上。过了不久，C又提出向A借钱。A一盘算，上次C等于用了2个月的钱付了3个月的利息，本金又提前1个月盘活，赚大发了!于是，第二轮30万元的借款顺理成章地被借出……一段时间后，C和A已成了打过半年交道的朋友。第三次借款，C张口借50万，可等到还款日，A找不到C了!
经验之谈
老K说，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之心，不要被既得利益冲昏头脑。“不管借款人和被借款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借款手续越简化，将来维权越难。”
以高到离谱的利息诱人上钩
小H说，民间私人性质的融资性机构(注：为中小企业或个人融资担保以赚取利润差价而赢利的中介，如投资担保公司)，吸收资金时每月许诺利息为1.5分，即年利率为18%，这些机构转手放款给企业使用的利息一般是3分到5分，有些甚至高达7分，年利率在36%以上。“有不少人在私人性质的融资性机构放了几十万，赚了几万利息，然后把利息加上所有家底再投进去，较后连毛都不剩。”
经验之谈
小H说，民间借贷法律只保护中国人民银行同期贷款利息4倍的约定利息，再多的部分就算打赢官司也不予支持。“你打人家利息的主意，人家惦记的可是你的本金!”
追债人的那些招数
现场1
“文催”：狂轰滥炸式的电话骚扰
电话催讨是较初级的催讨手段，谓之“文催”，多用于公对私的债务清偿。
在老K的带领下，10日上午，记者来到一家位于紫荆山路上的投资咨询公司，站在门外，就能听到室内有男子在扯着嗓子说话。打开门，一名约20多岁的男子将老K和记者迎了进去。记者看到，这是一个面积100余平方米的多室小套房，两名年轻男子隔得远远的，正坐在较大间的办公室内打着电话，语气强横。另外三个关门闭窗的小隔间内，也传出相似的打电话声。
“你是××吗?你的欠款已经1年多没还了，限你两天内赶紧还清!”“你就是个老赖是吧!?打定主意不还钱了是吧!?那就让大家都知道你是老赖!”“没钱你办啥信用卡?没有偿还能力还恶意刷卡消费，根据刑法百九十六条第四款，你这是信用卡诈骗知道不?”“你欠钱不还我们已向公安部门备案了!下周一再不还钱，我们肯定要采取必要措施!”……记者看到，两名男子的工作台上贴着打印纸，上面写有一些具体的法律条款和说话套路，他们只用将债务人的电话拨通，“照本宣科”即可。
现场2
上公司：橡皮膏般黏上，直到收账成功
[招数1]出场震慑
10日下午，老K告诉记者，他盯了半月有余的一名老赖现身了。在路上，老K简单介绍了情况，委托人是一位50多岁的女性，15年前借给一姓王的13万元钱。“据说那姓王的当年在哈尔滨的文艺圈儿颇有些名气，急着筹资搞一处游览区的建设，许诺了高息回报。委托人在朋友的煽动下，卖掉了花园路上的一套房子，还凑了3万多的血汗钱借给他，2013年前从来没催还过。”
2013年，委托人家中变故，急需用钱，于是找到王某，却次次碰钉子。走法律程序打官司，赢了，却无资产钱款可执行，因为王某名下连一毛钱的财产都没有。“我安排人盯上王某，发现他至少有两部电话，人前常是通话状态，给人感觉就是这人真忙。如今，他在一家文化公司任名誉经理。”老K说。
到了郑东新区一栋写字楼下，老K带着3名手下直奔王某所在的公司。大力敲开公司门，一名女子迎了上来，堵在门口，小声对老K说：“大哥，王总今天不在，您看他办公室门都锁着呢!”老K伸头看了看通过雇员办公室才能到达的经理办公室，笑道：“没事儿，我们在这儿等他。”说着就引着手下径自进了办公室，找个座位坐下。在记者一行进门前这里正在接待两名客户。被这么一打断，公司的雇员们没人再出声说话。老K装扮得很斯文，像个生意人，但带来的三个手下个个黑瘦高，脖子上戴着拇指粗的金项链，露出手臂和腿部的大片纹身和斑斑伤痕。
[招数2]扮欠款“受害者”
过了片刻，见老K一行人未有动作，公司的雇员们开始继续手头的工作。老K给手下小L使了个眼色，小L忙掏出一根烟给老K递上。一行人开始吞云吐雾，完全无视办公室内的禁烟标志，小L甚至将拖鞋一甩，将脏乎乎的脚伸到一张办公桌上。这还不够，老K突然站起，掏出手包里的一叠欠条材料，指着经理办公室，冲着两名上门咨询的客户粗声道：“王经理15年前欠了我们13万!把我们公司都给拖垮了!跟这种人合作，不坑死你们才怪!”两名客户一听，迅速离开。
约15分钟后，前台电话响了，一位女雇员告诉老K，是王总打来的，要银行卡卡号，下午5点前会先打8万。老K让小L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银行卡，接电话时说：“我们也不是来一次两次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今天就在这儿等，钱到账我们再走。剩余的款项较多再宽限你3天，别让你的名声彻底臭了!”
钱到账，出了门，老K身边一穿黄T恤的男子说：“那姓王的就在办公室，我亲眼看见他进公司的!为啥不当面敲打敲打?”老K答：“咱不就是演戏给他看吗?不能太让人家没脸，万一人混不下去，玩儿消失，咱还得更费神!”
现场3
登家门：“晓之以理”，用上法律手段
[招数1]敬语温言控场
#p#分页标题#e#11日上午8时，老K带着记者来到位于北环附近一小区。“这家之前我去过两次，厉害，带你去见识见识!”老K说，委托人两年前借了20万元给朋友S购房，一年后到了还款日却联系不上S了，一问身边的朋友，才发现S不只借了他的钱，大家均联系不上S。万般无奈的委托人找到老K，希望能挽回些损失。
老K称经调查，S君在外地谋生，2014年家中买了套房，不过房子在S父亲名下。这次，老K只带了个长相文气的手下。敲开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见门口站的人，脸色骤变，一顿臭骂：“你个兔崽子!不好好在家孝敬爹娘，又带着小弟出来混社会啊?”“大伯，我也想在家孝敬双亲，可也得有钱孝敬啊!您就指望着S跑到外地躲债啊?那谁来孝敬您?”
老先生高声喊：“我和那小子早就不来往了!”说着就要关门，老K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把脚插在门缝中，“哎呦”一声呼痛。这时，屋内跑出一个老太太，惊声连呼：“怎么了?”动静过大，楼上楼下已有不少邻居在关注。
老K对老太太解释说自己是S的朋友，带来的是请来的律师。知道S不是有钱不还的人。“可他把朋友圈的钱全借了一遍!有上百万……”“胡说!他就借34万!”老太太说道。
[招数2]用上“法律”这剂猛药
这时，老K身后的“托儿”上前一步说：“二老，其实S的行为已经涉嫌诈骗了。诈骗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至于诈骗财物是自己挥霍享用，还是转归第三人，都不影响本罪成立。”又称，他这么说依据的是《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规定和《较高人民法院、较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诈骗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五十万元以上算‘数额特别巨大’，S不还款玩失踪的行为会为他招来牢狱之灾。”
两位老人交流一番后，将老K一行让进客厅，称要把欠条拍张照片发给儿子，核实完后再联系，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老人称S在离开哈尔滨前交代过，若有人找他要钱，一律轰走。
走到楼下，老K说S的父亲文化程度不高，母亲是小学退休教师，此次把S的“罪行”上纲上线才扳回一局。老K说他并不知道S到底欠了多少钱，但要想震住S父母，只能这么说。
特写
电话催款员的夹缝人生
干这行没几个月已出现了幻听
23岁的催款员小徐告诉记者，他每天的工作流程是：上午8点15分前赶到单位，向组长汇报前一天联系上了多少个欠款人，有几名欠款人有还款意向，有几名欠款人失联。之后，组长会根据他的进度，重新配发当日的工作量。8点45分，他会调出重新整合的欠款人信息并开始拨打电话，中午除了半小时的吃饭时间，还是打电话，直到下午4点半。遇到难缠的欠款人，一通电话要打上半个多小时。
“业绩和工资直接挂钩，一天电话打下来嘴都快说歪了。每月工资也就3000元。”小徐说，干这行没几个月，已出现幻听。
“有的欠款人只听我说个开头就直接骂开了，我自认嘴皮子溜儿，那好，咱就比比!刚开始觉得骂得过瘾，可爽!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小徐说，也有欠款人在电话里低声苦求的，这时他会觉得良心不安，“毕竟欠的不是咱的钱，又跟咱无冤无仇，咱凭啥对人家纠缠不休?”
说法
律师|委托第三方追讨，不进法门进歪门
“不能因你是债主身份，便采用不当甚至违法手段去达到目的，以暴制暴绝非良策。”河南言东方律师事务所主任闫斌表示，债权人委托催讨机构进行债务清偿的行为被质疑为“不进法门进歪门”。目前，我国法律法规中并未对从事债务清偿的企业、个人作出相关规定，由相关政府管理部门登记注册为合法行为。也就是说，所有的催讨公司或讨债公司，都是不合法的。
河南力天律师事务所主任丁香在受访时称，催讨机构若以不正当手段窃取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涉嫌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若在催讨过程中，催讨机构给欠款人带来了不必要的人身、财产损失，从而产生民事、刑事责任，委托人也要担责。“这就好比‘雇凶杀人’并不能免于谋杀罪，委托人作为债权人同样不能免责。”
经济学专家|软暴力讨债折射出三大尴尬
“与银行申请贷款难度大、手续多、耗时长、抵押资产不足、找不到担保人相比，民间借贷的优势十分明显。但民间借贷因其本身的复杂性、预期的不确定性和信息的不对称性直接导致了信用的脆弱性和无效性。”河南省商业经济学会秘书长宋向清表示，软暴力讨债折射出三大尴尬：一是债权人权益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得以保护的尴尬;二是司法机构无法有效保护公民合法债权的尴尬;三是债务人人身和家庭无法躲避“打法律擦边球”暴力的尴尬。
“暴力要债不可取，但有些债权人却选择这种方式要债，实属当前社会一个亟须严肃对待的社会问题，法律问题，金融问题。”宋向清称，此风持续生长，对社会、经济和法律都是严重践踏。建议强化政府依法对债权的保护，同时加大对债权人的法律宣传和行为引导，重建市场经济下的债权债务新生态，金融秩序新生态，法律维权新生态。
链接
1、1993年，当时的工商行政管理局发布了《关于停止办理公、检、法、司机关所属“讨债公司”登记注册有关问题的通知》(工商企字〔1993〕第124号)，要求各级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应立即停止为公、检、法、司机关申办的“讨债公司”及类似企业登记注册;对已经登记注册的，各级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应通知其立即停止“讨债”业务，并按有关规定办理撤销、注销或变更事宜;不按时办理的，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应依法吊销其营业执照。
2、1995年，公安部和当时的工商局、经贸委又联合发文禁止各种以讨债为名义的企业进行工商注册。
3、2006年4月，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推出了5种新职业，商账追收师名列其中，但讨债公司仍不合法。
来源：大河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