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看阿莫多瓦的《平行母亲》之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南非大主教德斯蒙德·图图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一书。
1961年南非共和国成立,在此后的三十年里南非白人当局以立法和行政手段在国内推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致使黑人和白人政府矛盾不断,其间有诸如沙佩韦尔惨案——1960年3月21日,南非军警在沙佩维尔向正在进行示威游行的五千名抗议示威者射击,共导致了69人死亡,180人受伤,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因此被捕入狱——发生。德斯蒙德·图图要讲述的是下一个时代,1994年南非举行了首次不分种族大选,曼德拉出任南非首任黑人总统,种族隔离废除,南非步入民主之路。
一、没有真相就无法和解
新南非的重心在于“民主”而非“黑人”,这不是一群人战胜另一群人的胜利,否则南非只能复制非洲的另一端。图图大主教的忧虑也是基于此,他担心新的国家会被仇恨撕裂,认为种族之间、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必须宽恕、和解。南非最终选择了自己的道路,1995年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成立,开始对上一个悲伤和错误的时代纠错和修复,凡是在1960年到1994年间执行上级命令的作恶者可以获得宽恕和和解,条件是必须说出真相。
图图大主教所主持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秉承的是一种名之为“乌班图”(Ubuntu)的非洲精神,我因他人而存在。“Ubuntu意味着即使种族隔离的支持者,也是其实施和狂热支持的制度的受害者。无论种族隔离暴行实施者愿意与否,其人性和遭迫害的人性纠缠在一起。”“以真相换自由”让南非避免掉入冤冤相报的历史沉疴中去。
阿莫多瓦所在的欧洲同样要处理他们的历史。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曾独裁统治西班牙长达三十年之久,他在1975年去世时西班牙到处是无名之墓,约有 114000 人失踪并被推定死亡。《平行母亲》要回溯的正是这一历史,“战争期间有十多万人失踪,他们被草草葬在沟渠和墓园外”(Janis)。该国右翼反对挖掘这些隐藏坟墓,但图图大主教告诉我们:没有真相就无法和解。
二、记住方能宽恕
《平行母亲》开头女主Janis提及“恢复历史记忆联合会”和“历史记忆法”。《历史记忆法》于2007年12月26日生效,目的在于禁止对佛朗哥主义(Francism)的称赞,拆除佛朗哥塑像、纪念碑和广场。恢复历史记忆联合会致力于搜寻失踪人口、公开坟墓挖掘调查结果。举措并未一帆风顺,保守派认为此举重开历史伤口,只会分化国民,这是“把历史当成手榴弹一样扔给了西班牙人民”。电影中Ana替保守派发言:“要着眼于未来,不然就只是不停地揭开旧伤疤罢了。”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在重述奥斯维辛中普通人的暴行时也曾遭遇过这一非议,但他知道所谓“不忍”只是在偷换概念,这类骇人听闻的罪行不是“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是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之句,他在1936年遭弗朗西斯科·佛郎哥的军队杀害,尸体被抛入一个废弃的墓穴,至今未被发现。宽恕不意味沉默和遗忘,而是“记住”。佛郎哥下世之后,西班牙人民生活在一份“缄默协议”中,对历史闭口不提,但沉痛存在于西班牙人民当中。《平行母亲》中Janis求助“恢复历史记忆联合会”的Arturo挖掘出她曾祖父母的遗骸。电影向我们不厌其烦地展示摄影师Janis“拍摄”这一动作,她的工作正是在保存记忆。我们跟随Janis观看历史,电脑上一张一张地放映过去祖父拍下的照片。如今,他们全部躺在乱坟坑中。
在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被责难为什么要写《失眠症漫记》这样冷酷无情的作品时,他的回答是:“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是很好。”阿莫多瓦有着和萨拉马戈一样的观点,“我没有亲人埋在万人坑中”,但缄默使得他的同胞无法处理与另一群同胞的关系。处理历史不是个人的问题,“我想为我的国家的历史记忆做点什么”,《平行母亲》要告诉年轻人必须回顾过去。
电影中Janis说,在找到所有失踪人员之前,“战争就还没有结束”。为了历史不再重新上演,必须发现更多的坟墓。阿莫多瓦说:“你知道,西班牙在失踪人口方面仅次于索马里。当佛朗哥谴责这些人死在这些乱葬坑中时,这是对他们进行非人化的一种方式,就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们的亲人是否被挖掘出来。这与报复或政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