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风花雪月(19)
在回马鞍山的火车上,我接到芳发来“妈妈去世了”的短信。当时车到杭州,我想也没想,拎着包就下车,赶回那个名叫塘下的小镇。
你怎么回来了?你今晚不是要上班的吗?
我和单位请假了。
这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把你辞退怎么办?
我笑笑,不会的。国企终究不是私人的公司。
那就好。不过,你回来正好,有件事让你做。帮我妈妈写个墓志铭吧。
原来这里乡风,还有在墓碑上给死者刻写铭文的传统。虽然我写过各种体裁的东西,也帮人家写过悼词,但墓志铭真是没写过。幸好,看过几篇前人写的墓志,于是照葫芦画瓢:
夫林氏迎春,苍南岱岆女也。生于一九六〇,卒于二〇〇三。一九八一年适瑞安塘下俞公,越明年,育女有名芳。林氏迎春,敬夫爱女,孝上悌侪,桑麻耕植,洒扫庭除。其孝其贤,乡人有口皆碑焉。然俞公不珍之以视,心有旁鹜,情变他移,弃林氏母女于桑梓。林氏迎春含辛茹苦,独抚孤女,供小学以至大学,无怨无悔。女学业既成,柱门立户,欲尽反哺之孝,可叹林氏迎春不幸罹患绝症而逝。呜呼!世有悲乎林氏迎春者耶?余感其贤孝之德,缀词成句以志。哀哉。

这半通不通的墓志,让芳哭得满脸是泪。也让芳的亲戚们,对我另眼相待。芳的两个舅舅,交口称赞。写的好,写的好。看不出来,这黑脸汉子倒是个真秀才。
……
我从浙江回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妈,老太太晃了一晃,差点跌倒。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老太太犹如家中失火一样惊慌,你想找个年轻的,妈不反对。但是,你这个也太离谱了。你们的年龄就是两代人嘛,人家要骂你丧德哦。
唉呀,你真是老封建。你情我愿的事,管人家说什么呢。
你以为人家会当面说吗?你做这种事,人家在背后戳你脊梁骨。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这样做,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我妈说,这个事情,我是坚决不能同意的。
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善解人意……
什么“三斤山芋”,我听不懂。我就一句话,这个事你要是不听我的,就是逼我死。

老太太以死相逼,那我只能顺从她。可是我已经答应人家来马鞍山了,怎么办呢?
她来玩可以,在我家住两天也可以,以后当个亲戚朋友走走,也可以。但是,谈婚姻,绝对不行。我再讲一遍,这个事你不听我的,就是逼我去死。
好吧,好吧。我听您的。
我暂且来个缓兵计,说不定我妈见了芳之后,会喜欢她呢。过了几天,我把芳的身世讲给我妈。果然,老太太动了恻隐之心,抹起眼泪来,唉,这丫头,也真是命苦。要来就来吧,在我们这儿住两天,玩玩,散散心。
但是恻隐之情过后,老太太又责备我。人家小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这是想都不该想的事,你还要把它做出来。
后来,芳背着包,进了我家,见到我妈,不由自主就叫她奶奶。芳对着我妈鞠了一躬,说,奶奶,您好。让我妈一下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她扭过脸对我说,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代人,怎么能谈婚论嫁?

芳来我家之前,我已经把我妈的态度告诉芳。芳和我想法一样,先顺着老太太,慢慢感化她。芳说,奶奶,我们听您的。
丫头,这就对么。我妈很高兴的样子,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是你的叔叔。这种事是真不可以做的。
知道了,奶奶。
我妈又笑起来。
……
随后几天,我妈时时刻刻跟着我们。我们上哪她上哪。还让我把女儿抱着。老太太体力不济,在街上走不多久就要歇。我劝她回家,她眼一瞪,怎么?嫌我碍事是吗?玩了一天回来,到了晚上睡觉时间,老太太冲我一挥手,去,自己到外面找地方睡。芳在一边捂着嘴笑。
你妈妈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妈妈。
她们那一辈人都这样。
几天后,浙江那边打电话来,芳的同学给她在杭州找了工作,让她去面试。芳就要走。走之前,我妈张罗一桌菜,还让我去买瓶好一点的酒,老太太说她也要喝一杯。

老太太对芳说,丫头,我不是不喜欢你。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你是一个好孩子。但你们的岁数差得太多,他真的是你叔叔辈的,你们怎么可以成一家呢?来,丫头,这一杯我们祖孙俩干了。然后,我给你讲几句话。
我妈咕咚一口把酒干了,抹抹嘴,也不吃菜。看着芳,丫头啊,你的身世我都知道。以后呢,你在外面尽你的本事闯,我知道你也是有本事的,会讲日本话,对不对?那你有多少本事就显多少本事吧。好好闯,为你死去的妈妈争脸。遇到合适的男孩子,该谈的要谈,不要错过。真要遇到什么不顺心,有什么麻烦事,丫头,你记着,在马鞍山你还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奶奶,一个叔叔,还有一个小妹妹。你可以回家来……
我妈还没说完,芳号啕大哭,抱着我妈说,奶奶,好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