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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倚天屠龙记,旧版倚天屠龙记二十五回(旧版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八回重上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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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版倚天屠龙记:旧版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八回重上少林

这三掌一对,张三丰知道无忌所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传,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什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太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视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势,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缘,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坠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坠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出左手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空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张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其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忿:“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阳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了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缘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

2、旧版倚天屠龙记,旧版倚天屠龙记二十五回

西华子大声道:“唐三哥,静虚师太,武当派跟白眉教联了手啦,这一回咱们可得吃大亏。”原来那矮矮瘦瘦的葛衣老人叫做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那中年尼姑静虚师太,是峨嵋派的第四代弟子,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好手。他们听到西华子这么说,都是一怔。静虚师太为人精细,素知西华子的毛包脾气,还不怎样,唐文亮却眼睛一翻,瞪着俞莲舟道:“俞二侠,此话可真?”

俞莲舟还未答话,西华子已抢着道:“人家武当派已和白眉教结成了亲家,张翠山张五侠做了殷大教主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踪十年的张五侠已有了下落?”俞莲舟指着张翠山道:“这是我五师弟张翠山,这位是崆峒派的前辈高人,唐文亮唐三爷,你二人多亲近亲近。”他二人刚说得几句客套话,西华子又道:“张五侠和殷姑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是瞒着不肯说,反而撒个漫天大谎,说谢逊已经死了。”

唐文亮一听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名字,又惊又怒,喝道:“他在那里?”张翠山道:“此事须得先行禀明家师,请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喝道:“谢逊这恶贼在那里?他杀死我的亲侄儿,我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间,他在那里?你到底说是不是?”最后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是没半分礼貌。殷素素怒从心起,冷冷的道:“他拳伤崆峒五老,盗去‘七伤拳经’,此事你怎么不说了?”

谢逊击伤崆峒五老,盗走“七伤拳经”,乃是冒了成昆的名头,此事也是直到四五年前,崆峒派方才明白是谢逊所为。但因五老受伤,拳经文被盗去,实是崆峒派的奇耻大辱,上上下下方来秘而不宣,却不知殷素素如何得知?唐文亮一听之下,脸色登时苍白,十指箕张,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一转头,眼见她是个娇娇怯怯的美貌少妇,以自己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向张翠山道:“这一位是?”张翠山道:“便是拙荆。”西华子接口道:“也就是白眉教殷大教主的令爱。”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深不可测,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听这少妇是殷天正的女儿,心中也不禁忌惮,只是道:“好,好,好!”

静虚师太自进船舱之后,一直文文静静的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此事的原委究是若何,还请俞二侠示下。”俞莲舟道:“这件事牵连既广,为时又已长达十年,一时三刻之间,岂能分剖明白?这样吧,三个月之后,敝派在黄鹤楼设宴,邀请有关的各大门派帮会一齐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静虚师太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尽可三个月后再论,但谢逊那恶贼藏身何处,还须请五侠先行示明。”张翠山摇头道:“此刻实不便说。”唐文亮虽极不满,但想武当派既和白眉教联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个月之后,如何向天下群雄交代,当下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三个月后再见,告辞。”

西华子将手一挥,道:“唐三爷,咱们几个搭你的船,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什么不成?”西华子向卫四娘道:“师妹,走吧!”他本和俞莲舟同船而来,这么一来,显是将武当派当作了敌人。俞莲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说道:“咱们回山禀明师尊,便送英雄宴的请帖过来。”殷素素忽道:“西华道长,我有一件事请教。”西华子愕然回头,道:“什么事?”

殷素素道:“道长不住口的说我是邪教妖女,却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处?倒要请教。”西华子怔了一怔,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说?否则好好的一个武当派的张五侠,怎会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说着连连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点!”西华子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什么,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

那两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并在一起,两船甲板仍是相距两丈来远,那跳板也就甚长。西华子因和殷素素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过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后风声微起,跟着擦的一声轻响,他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知道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转过身来,长剑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时,脚底从中断为两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以攀援,虽见足底蓝森森的大海,但一跃之后未能再跃,仍是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他不识水性,一掉入海中,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碱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子,将他提出了水面。西华子抬头一看,那一端握住绳子的,却是白眉教的程坛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原来殷素素恼恨他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封程二坛主,安排下计谋,封坛主三十六柄飞刀神技,驰名江湖,不但出手既快且准,而且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刀飞来时,若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被飞刀削断。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程坛主早在一旁备好绳索,待西华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将他吊将上来。

卫四娘,唐文亮等见西华子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跳板断得太快,各人的眼光又都望着殷素素,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断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程坛主已将他吊了上来。西华子强忍怒气,只等人一上船,便出手与对方搏斗。那知程坛主只将他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道长,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西华子心想他若是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在海里,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坛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了半个圈子。他臂力实是了得,这么一抖,西华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了七八丈,跟着又是向前一送,将他摔向对船。西华子放脱绳子,双足落上甲板。他的长剑已在落海时失却,这时愤怒如狂,只听得白眉教的船上喝采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当下拔出卫四娘身上佩剑,便要扑过去拼命。但这时两船相距已远,无法一纵而过,空自暴跳如雷,除了戟指大骂,再无别法。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华子,俞莲舟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是邪门,可不是五弟的良配,于是说道:“殷李两位香主,相烦代为禀报殷教主,三月后黄鹤楼头之会,他老人家若是不弃,务请大驾光临,今日便此别过。五弟,你随我去见恩师么?”张翠山道:“是!”殷素素听俞莲舟言下之意,竟是要也夫妇分离,当下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脚底的甲板。

张翠山登时领悟,知她说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带领你弟妇和孩子先去叩见恩师,得他老人家准许,再去拜见岳父。你说可好?”

俞莲舟点头道:“那也好。”殷素素心下甚喜,对李天垣道:“师叔,请你代为禀告爹爹,便说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归总舵,拜见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总舵恭候两位大驾。”站起身子,便和俞莲舟等作别。殷素素道:“我哥哥好吧?”李天垣道:“很好,很好!令兄近年连得奇逢,武功突飞猛进,做师叔的早已望尘莫及,实是惭愧得紧。”殷素素微微笑道:“师叔又来跟咱们晚辈说笑啦。”李天垣正色道:“这不是说笑,连你爹爹也是没口子的称赞,说他肖子跨灶,青出于蓝,你说厉害不厉害?”殷素素笑道:“啊哟,师叔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平,自称自赞,却不怕俞二侠见笑。”李天垣笑道:“张五侠做了我们姑爷,俞二侠难道还是外人么?”说着一举手,转身出舱。俞莲舟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微皱眉头,却不说话。

张翠山一等白眉教众人离船,忙问:“二哥,三哥的伤势后来怎样?他……痊可了吧?”俞莲舟“嗯”的一声,良久不答。张翠山甚是无急,目不转睛的望着二哥,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字来。俞莲舟缓缓的道:“三弟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终身残废,手足不能移动。俞岱岩俞三侠,嘿嘿,江湖上算是没这号人物了。”张翠山听到三哥没死,心头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风侠骨的好汉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潜然下泪,哽咽着问道:“害他仇人是谁?可查出了么?”

俞莲舟不答,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脸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道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谁?”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听说俞三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刚指法所断的。”俞莲舟道:“不错。你不知是谁么?”殷素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俞莲舟不再理她,说道:“五弟,少林派说你杀死临安府龙门镖局老小,又杀死了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张翠山道:“这个……”殷素素道:“这不关他事,都是我杀的。”俞莲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度痛恨的神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脸上随即回复平和,说道:“我原知五弟决不会胡乱杀人。为了这件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当山来理论,但五弟突然失踪,武林中尽皆知闻,这回事就此没了对证。咱们说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说五弟杀了他们数十条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门住持空闻大师老成持重,尊敬恩师,竭力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擅自生事,十年来才没酿成大祸。”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轻时作事不知轻重好歹,现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杀了,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了。”

俞莲舟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向张翠山瞧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娶她为妻。殷素素见他一直对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称“殷姑娘”不称“弟妇”,心下早已有气,说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件事我决不连累你武当派,让少林派来找我白眉教便了。”俞莲舟朗声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少林派是当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无拳无勇的孤儿寡妇,咱们也当凭理处事,不能仗势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莲舟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剑相向,但她心中虽然恼怒,只听得张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三哥教训得是。”暗想:“我才不听你这一套仁义道德呢。但若我冲撞于他,倒令张郎难于做人,我且让你一步便了。”便携了无忌的手,走向舱外,说道:“无忌,我带你去瞧瞧这艘大船,你从来没见过船,是不?”

张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舱,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我……”俞莲舟左手一摆,说道:“五弟,你我肝胆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祸事,二哥也跟你生死与共。你夫妻之事,暂且不必跟我说,回到山上,专候师父示下便了。师父若是怪责,咱们武当七侠一齐跪地苦求,你孩子都这般大了,难道师父还会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离?”张翠山大喜,说道:“多谢二哥。”

原来俞莲舟外刚内热,在武当七侠之中,最是不茍言笑,几个小师弟怕他比大师兄宋远桥厉害得多。其实他于师兄弟上情谊极重,张翠山忽然失踪,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今日师兄弟重逢,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还是疾言厉色,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此事决难善罢,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

张翠山又问:“二哥,咱们跟白眉教大起争端,可也是为了小弟夫妇么?此事小弟心中实在太过不安。”俞莲舟道:“王盘山之会,到底如何?”张翠山于是将在临安如何夜闯龙门镖局、如何识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盘山参与白眉教扬刀立威,一直说至金毛狮王谢逊如何大施屠戮、夺得屠龙宝刀,逼迫二人他往。

俞莲舟听完这番话后,又详细询问昆仑派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倘若你终于不归,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到何日方能揭开。”张翠山道:“是啊,我义兄……嗯,二哥,那谢逊其实并非怙恶不俊之辈,他所以如此,实是生平一件大惨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义结金兰。”俞莲舟点了点头,心想:“这又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张翠山续道:“我义兄一吼之威,将王盘山上众人尽数震得神智失常,他说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龙刀的秘密,再也不会泄漏出去了。”俞莲舟道:“这谢逊行事狠毒,但确也是个奇男子,不过他百密一疏,终于忘了一个人。”张翠山道:“谁啊?”俞莲舟道:“白龟寿。”

张翠山道:“啊,白眉教中的玄武坛坛主。”俞莲舟道:“依你所说,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以白龟寿的内力最为深厚。他被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过去,后来谢逊作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张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而保全了性命。我义兄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没想到此节。”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从王盘山上生还的,只有白龟寿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昆仑派的内功有独到之处,高蒋二人虽然功力尚浅,总算还保全了性命,但自此疾痴呆呆,神智不清。旁人问他二人,到底是谁害得他们这个样子,蒋涛只是摇头不答,高则成却自始至终,说着一个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时我方明白,原来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华子再出言不逊,瞧我怎生对付他。他昆仑弟子行止不谨,还来怪责人家。”

张翠山道:“白龟寿既然生还,他该知道一切原委啊。”俞莲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说。你道为什么?”张翠山略略寻思,已然明白:“是了。白眉教想去抢夺屠龙宝刀,不肯吐露这独有的讯息,因此始终推说不知。”俞莲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纷争,便是为此而起。昆仑派说殷素素害了高蒋二人,咱师弟也都道你已遭了白眉教的毒手。”张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盘山之事是白龟寿说的么?”俞莲舟道:“不,他讳如深,什么也不肯说。我和四弟、七弟同到王盘山踏勘,见到你用铁笔写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个大字,才知你果然也参与了白眉教的‘扬刀立威之会’。咱三人在岛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龟寿询问,他言语不逊,动起手来,被我打了一掌,不久昆仑派也有人找上门去,却吃了一个大亏,被白眉教杀了两人。十年来双方的仇怨竟是愈结愈深。”张翠山甚是歉疚,说道:“为了小弟夫妇,因而各门派子弟无辜遭难,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禀明师尊之后,当分赴各门派解释误会,领受罪责。”俞莲舟叹了口气道:“这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你。本来嘛,倘若单是为了你们夫妇二人,也只昆仑、武当两派和白眉教之间的纠葛,但白眉教为了要抢夺那屠龙刀,始终不提谢逊的名字,于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这些帮会门派,都把帮主和掌门人的血海深仇,一齐算在白眉教的头上,白眉一教,成为江湖上的众矢之的。”

张翠山叹道:“其实那屠龙刀有什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如此代人受过?”俞莲舟道:“我从未和令岳会过面,但他统领白眉教,独抗群雄,这份魄力气慨,所有与他为敌之人,也都不禁钦服。”张翠山道:“峨嵋、崆峒等门派,并未参与王盘山会啊,怎地也和白眉教结下了冤仇?”俞莲舟道:“此事却是因你义兄谢逊而起了。白眉教为了想得那屠龙刀,接二连三的派遣海船,遍访各外海岛,找寻谢逊的下落,须知纸包不住火,白龟寿的口再密,这消息还是泄漏了出来。你这义兄曾冒了‘混元霹雳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过三十几件大案,各门各派的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此事你可知道么?”张翠山点然点点头,低声道:“人家终于知道是他干的了。”

俞莲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是也’,其时我们奉了师令,曾一同下山查访,当时谁也不知真正的凶手是谁,那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始终不曾露面。但当白眉教知道谢逊下落的消息一泄露,各门派中深于智谋的人便连带想起,那谢逊本是成昆的唯一传人,又知他师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脸成仇,然则冒成昆之名杀人的,多半便是谢逊了。你想谢逊害过的人,牵连何等广大?单是少林派中最高一辈的空见大师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

张翠山神色惨然,说道:“我义兄虽已改过迁善,但双手染满了这许多鲜血……唉,二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莲舟道:“咱们师兄弟为了你而找白眉教,昆仑派为了高蒋二人而找白眉教,巨鲸帮他们为了帮主惨死而找白眉教,更有以少林派为首许多白道黑道人物,为了逼问谢逊的踪迹而找白眉教。这些年来,双方大战过五场,小战不计其数。虽然白眉教每一次大战均落下风,但你岳父居然在群起围攻之下苦撑不倒,实在算得是个人杰。当然,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间隐晦难解之处甚多,不愿过走极端,处处替对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人物却是出手决不客气的。这一次咱们得到讯息,白眉教天市堂李香主乘船出海,咱们便暗中跟了下来,只盼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那知李香主瞧出情形不对,硬不许咱们在后跟随,昆仑派的子弟们便跟他们动起手来。倘若你夫妇的木筏不在此时出现,双方又得损折不少好手了。”

张翠山默然,细细打量师哥,见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终于能再见你一面,我—我……”

俞莲舟见他眼眶湿润,说道:“武当七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从三弟受伤,你又失踪,江湖上改称咱们为‘武当五侠’,嘿嘿,今日起七侠重振声威……”但他想到俞岱岩手足残废,七侠之数虽齐,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师兄弟七人联袂行侠江湖,终究难能,神色之间不禁黯然。

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张翠山夫妇换过了褴褛的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璧,风采不减当年。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因此特别喜欢无忌,只是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虽然心中喜爱,神色间却是冷冷的。可是无忌聪明逾恒,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待已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东问西问,须知他生于荒岛,陆地上的事物什么也没见过,因之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八句十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便舶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张翠山夫妇和俞莲舟在舱中煮茶闲谈。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只见码头旁有个老年乞丐,头颈中盘着一条青蛇,手中还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他坐在地下,全神贯注的弄蛇,那条黑蛇一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

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觔斗,落下时在他的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无忌当即从跳板走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是什么东西?”那老丐道:“很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什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只觉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身子也被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已甚微弱,而且一呼之后,立即被那老丐按住了口,但俞莲舟和张翠山是何等样人,虽然隔得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奔到船头,一瞥头便见无忌已被那老丐擒住。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

他说话之时,嗤的一声,撕破了无忌背上的衣服,将那黑蛇之口对准了他背心的皮肉,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眼见爱儿被擒,便欲施发金针。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在天下十八种剧毒的毒蛇之中,位居第十一,名叫“漆里星”,身子越黑,白点越细,那便毒性愈烈。这条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子白点也是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板白肉,只要这一口咬下去,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了那个老丐,获得解药,也未必便能及时解救,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和这孩童为难,意欲何为?”

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轻的一抖,铁炼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武林中甚是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便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七丈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厉害,便在七八丈外,在下还是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了数丈。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不足以污俞二侠的清听。”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地位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种卑污行迳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耶律渊如又和大师哥宋远桥是极好的朋友,这事可真奇了。正自沉吟,殷素素忽道:“东川的巫山帮,已投靠了丐帮么?我瞧丐帮中没阁下这一份字号?”那老丐“咦”的一声,还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贺老三,你又来捣什么鬼。你只要伤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剁做十七廿八块?”

那老丐吃了一惊,笑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认得我贺老三。小可我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来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惹到我白眉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贺老三立时把公子送回,梅帮主还亲自登门陪罪。”殷素素道:“要我说什么说?”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该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贼谢逊的下落,合帮上下,尽感大德。”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我们不知道。”贺老三道:“那只有恳请两位代为打听打听,咱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打听到了谢逊的去处,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

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中一阵冲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一转头,向丈夫望了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若是为救爱子,泄漏了谢逊的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于人手,那么夫妻之情只怕也是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

张翠山朗声道:“好,你把我儿子掳去便是,大丈夫岂能出卖朋友?你可把武当七侠瞧得忒也小了。”贺老三一楞,他只道将无忌一擒到,张翠山夫妇非吐露谢逊的讯息不可,那知张翠山竟是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当下又道:“俞二侠,那谢逊罪恶如山,武当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还请你劝两位一劝。”

俞莲舟道:“此事如何处理,在下师兄弟正要回归武当,禀明恩师,请他老人家示下。黄鹤楼英雄大会,请贵帮梅帮主和阁下同来相会,届时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他离岸十余丈,说这几句话时丝毫没提气纵声,但贺老三听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入耳中,便如接席而谈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当七侠威震天下,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次咱们破釜沉舟,干出这件事来,看来巫山帮是结下了一个惹不起的强仇。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于是抱拳,说道:“既是如此,小人多多得罪,只有请张公子回东川去。”

他这一抱拳,那条黑蛇便离无忌背心远了尺许。无忌的脑袋虽被套在布袋之中,但他四人的一番对答,句句听在耳中,只感到贺老三手臂一松,当即反手一掌,便拍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借着这一掌反震之力,身子向前一窜,已脱却贺老三的怀抱。他生怕贺老三纵蛇追噬,不及拉开头上的布袋,飕飕飕的向前连跃三个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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