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资讯 落在旮旯里的乡愁
刘国君
父亲去世前把我叫到炕边告诉我，他的石匠工具放在深井村的油坊里，让我记得拿回来。安葬完父亲我去了趟深井村，找到油坊的大师傅要石匠工具时，大师傅告诉我，人没了，那些家当也没了，之后他连帮着找都没找，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空着手回来，父亲最后的念想，就这样没了。
父亲的工具是中国劳动工具走向成熟的产物，简单而实用。装在帆布包里的一把木把锤子、几个錾子和几个钎子，就是他展示自己手艺的全部家当。锤子把不知是什么木料的，被父亲的手磨得亮黄亮黄的，锤子头和十五岁我的拳头大小差不多，用熟铁特制，削去四角的方形铁器，一头是平日里见到的锤面，另一头开有卡槽，可以卡入坚硬的“錾子”。在凿制不同的纹路时，可以更换不同规格的“錾子”。錾子的样子更是简单，几个錾钢或夹钢的铁片，火柴盒大小，薄厚不等，卡在锤子的卡槽里用。钎子有一尺来长，拇指般粗，原本稍长，多年来在锤子的洗礼下，钎头披上了卷发，如同戴了顶圆帽，钎子尖也被生活磨出了铅华。
父亲的工作对象是石磨，磨是上下都有齿牙的两合，对称、平整。父亲是文盲，脑袋里没个公式、定律，但每开一盘新磨时，他都会用自己才知道的数学规则，计算每一道齿牙的长、宽、高，不论磨盘大小，他都能算的严丝合缝。锻磨也是一样，磨要稳，面要平，齿要直，夹角要对应。父亲开磨不用三角板 ，也无须计算，甚至连个笔都不拿，全凭脑子，只有在凿制油板和小齿部位时，他把全部精力用在了一个地方。一锤紧贴一锤地，力度要一致，功夫要到位，严格地在同一个地方容不下两锤的击打。
父亲是方圆几百里地有名的石匠，周边几十家油坊都是他踱着步子，量出尺寸建起来，几十盘磨都是在他的锤子下有了生命，而开磨的诀窍，是他几十年历练的经验。
父亲当了半辈子石匠，那些锤子、錾子跟了他半辈子。他就是一手抓住锤子的木把，一手抓住一尺来长的铁钎子，一道一道地开凿着石磨的齿牙。锤子、錾子、石磨的撞击声在空阔的油坊里飘荡飘出。汗水从父亲的头上沁出，滴下，日子从父亲的指缝里溜过，而我就是在父亲一锤一锤的敲击中成长。
父亲的人生也同手中的钎子、錾子一样，在生活的磨砺下累了、卷了，淬把火，放在铁砧上敲出新的尖角，再磨砺再敲打。
一把锤子，几个錾子和钎子，是我们一家人吃饭生活的家当，也是父亲的人生。
锤子遗失了，仿佛把父亲的念想也遗失了。自那以后，我每每想到父亲，甚至想起深井村，就想起了那把锤子、钎子和几个錾子。
父亲已经去世四十多年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只作念想没有实用价值的工具也渐渐地留在了记忆的深处，不处景已生不了情。
再次生情是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了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王德峰的讲座：西方的文明史是一部关于锤子发展的历史。
听到锤子我又想了父亲的锤子和錾子，想起了那些渐行渐远的劳动工具。
王教授讲得没错，中国的历史不也是从锤子的敲击中发展的吗？
无刃为锤，有刃为斧，锤子和斧子是万物的鼻祖，开创了古老的中华文明。
巨人“盘古开天地”，手持大斧劈开混沌，斧正了我们的世界。
聪明的先祖抱石为锤，用来制作工具，用以砸破果壳，用其抗击来敌，拯救自己的部落。
不过无论锤子还是斧子，从诞生之日就担负起保家卫国的作用，在古老的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中，就有斧与锤的位置。
历史上的战争虽然频频发生，生活却存在于历史瞬间的每时每刻。
斧子和锤子更多的作用不是斧正世界，而是维持生活。
父亲的锤子是这样，先祖们的锤子也是这样。
锤子、斧头的发展与演变，和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工具一样，经历了自然时代、打制时代、磨制时代、青铜时代，走进了日趋成熟的铁器时代。
父亲的一生和那个时代一样艰难和跌宕，从西峰镇流浪到西安城，从西安城跋涉进三边，吃过苦、受过难、钻过山、坐过监、不惑之年才安身治家，那把锤子也是在不惑之后才成了他养家糊口的家当。
带着对子女的不舍，父亲走了，随他半生的锤子也伴随他的人生走了。
父亲算是最后一代石匠，他走了，给子女留下的记忆也越来越飘渺。锤子也走了，代替它的是新型的工业化生产。油坊里的石磨换成了铁嘴铜牙的钢磨，飘荡在油坊上空的锤子、錾子、石磨的撞击声也越飘越远，飘逝成人们童年情感的记忆，或对故乡的眷恋，是一代人思念记忆时代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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